那些被遺留下來的人們

Abandoned stuffed toy - Zalissya Village, Chernobyl Exclusion Zone, Ukraine
圖/Envato Elements

近日,台灣演藝圈再次發生憾事,一位男性藝人墜樓身亡,同為藝人的妻子從工作現場聞訊趕回處理後事。由於墜樓地點在台北某捷運站外,立刻引發關注,死者與妻子的身份曝光後更是在社群媒體上引發眾多討論。最令人感到不舒服的,莫過於許多網友前往妻子的社群平台上指責她沒有照顧好丈夫,沒有帶他去就醫,所以導致他死亡,這對於乍失親人的妻子來說無疑是巨大的傷害。看了新聞,我想,會跑去妻子社交平台罵人的不脫兩類人,其一是家中或交際友人圈中沒有人罹患精神疾病,其二是家中或交際友人圈中有人罹患精神疾病,但是自己早已忘記事件剛發生時自己有多辛苦。

先不論我自己曾經是六年的憂鬱症患者,甚至我也一直承認,即便經過醫師同意停藥至今已逾 11 年,但那象徵憂鬱症的黑狗並不曾真正從我生命中消失,只是距離遠近的問題。自 2014 年開始擔任「家連家精神健康教育課程」講師,2016 年成為社團法人臺灣家連家精神健康教育協會理事,這幾年也成為講師督導,經常有機會到各處去督導這套專為思覺失調症、躁鬱症與重鬱症等三類精神障礙者家屬所編寫的團體課程,也因此不論我是講師或是督導,總是,會在團體中看見、聽見家屬的無奈、悲傷與痛苦。

精神疾病成因複雜又易遭污名化

精神疾病的成因很複雜,從來都不是單一因素,即便帶有遺傳基因,也未必會全數發病,至少,目前的醫學研究讓我們可以理解到思覺失調症、躁鬱症或是重鬱症是大腦疾病,因為神經傳導素失衡所導致。除了部分因為外傷、其他疾病或物質所造成的器質性精神病外,也多為遺傳基因。而誘發發病則有可能因為大腦分泌失調、大腦機能受損、功能退化、環境因素或重大事件所導致的壓力,成為發病前的最後那根稻草。有些人發病後可以復元,恢復功能,復歸社會回到自己的生活;有些人則反覆發病成為慢性化的精神疾病,功能程度不一;也有部分的人或許因為體質,或許因為各種治療條件而陷在功能不佳的狀態中。不可諱言,有無穩定就醫與服用藥物的確是病況是否可以穩定的重要因素,然而,這就意味著網友可以理所當然地跑去指責妻子嗎?姑且不論這干卿底事?更重要的是,我們理解精神疾病嗎?我們能夠想像,甚至是體會家屬照顧精神障礙者的心情嗎?

大腦功能複雜,有各自負責的區塊,即便主因可能是神經傳導素失衡,但是受到影響的區塊會因為不同的疾病而有所差異。簡單來說,思覺失調症與躁鬱症受到干擾的腦部區域也正好就是管理病識感之處,所以這兩類的患者沒有病識感也是相當正常的。因此我們常會在團體課程中聽到家屬抱怨他們生病的家人每次都會說是你有病不是我有病,是你應該吃藥不是我要吃藥。以往家屬都會覺得生病的家人很魯,一直故意跟他鬧,不肯就醫跟吃藥,經過說明之後他們才理解,原來不是他們在鬧,而是他們生病受到干擾的地方讓他們沒有病識感。相較於思覺失調症與躁鬱症,憂鬱症或重鬱症患者受到干擾的區塊不同,所以大多數的憂鬱症患者都有病識感,也較願意就醫跟服藥,但是這並不意味著罹患憂鬱症的人都會願意去就醫。

這是一個對精神疾病不友善的地球,只要你有精神疾病,不管你是焦慮症還是思覺失調症,這個地球似乎都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他人的指指點點,無情的標籤足以讓人裹足不前,曾經的輝煌相對於眼前的失落,巨大的落差讓人覺得窒息,也讓人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既然如此,看醫生幹嘛呢?活著的意義又在哪裡?看著生病家人如此的沮喪,家屬的無力感無從宣洩,也找不到可以依靠的地方。也正因為不友善的地球,精神障礙者的家屬往往都是退縮的,一如患者本人,不想讓左右鄰居知道自己的家人罹患了某種精神疾病,害怕別人會避之唯恐不及,那種閃躲的眼神猶如一把利劍足以穿心。尤有甚者,家中長輩甚至可能無情指責為何會把孩子或其他家人照顧成這樣,彷彿一切都是這位照顧者所造成的,在團體課程中,我也看見了很多的眼淚。

loving couple of men and women sitting on a bench, resting in the rays of the autumn sun
圖/Envato Elements

家屬的眼淚

害怕家人出事,害怕家人無法回到職場,害怕家人無法回到學校,無盡的害怕縈繞在家屬的周圍,因此有許多的家屬在長期的高壓情緒下也罹患了憂鬱症,自己成為病患,但是仍然得要照顧或許更嚴重的家人。因為標籤效應,家屬總是沉默地應對著這一切,或許惶惶終日,因為擔心他半夜燒紙會不小心把房子都燒了;或許每天都提心吊膽,因為擔心被他發現自己偷偷把藥滴在食物裡面,每天都要想辦法煮不同的餐點來加入滴劑,甚至有家屬始終相信一定是自己做錯了什麼才會有如此報應。

總是在團體課程中不斷給家屬加油打氣,藉由課程讓他們理解精神疾病是什麼,讓他們對精神科藥物有正確的觀念,帶領大家練習溝通技巧,討論危機處理跟自殺防治,也讓他們知道自己可以爭取權益,然後不斷的加油打氣,讓家屬們知道他們已經很棒了,照顧精神疾病患者很辛苦,因為生病的部位就是溝通的大腦,我知道大家都辛苦了。持續鼓勵大家多多參與類似的課程,參與家屬團體組織,尋找支持的力量。讓家屬了解到,其實不用孤軍奮戰,也不用把自己關在家裡面不敢見人,大腦疾病就跟其他器官生病一樣,是一種生理上的疾病,沒有道理我們必須要自卑。參加家屬團體也可以從其他家屬經驗中找到方法,像是怎樣可以說服或是拐騙(誤)家人去看醫生,怎樣跟醫療團隊或是家人溝通比較好,或是有哪些資源可以使用,這些都可以在家屬團體中交換意見,找到不同的方法回家嘗試。

最重要的,是家屬要走出來,不是只有患者需要被支持,家屬更需要被支持。

即便我們盡力在陪伴了,想盡一切辦法幫助生病的家人了,但,他終究選擇了另一條路。沒有人知道在最後那一刻,他會不會後悔,或是他始終相信一切都可以解脫了,我們無從得知。但是我們可以知道的是,被留下來的人,將從此陷入自責的地獄之中,久久無法掙脫。

被遺留下來的人也會有創傷,也會需要被照顧。創傷的後遺症往往不會馬上顯現,而是會在一段時間之後爆發,那些不斷重複歸來的創傷記憶是磨人的,是需要處理跟訴說的,更重要的,是需要時間的。

記得過去曾經在書寫療癒課程中遇過一位學員,她跟我說有一位年屆七十的朋友跟先生感情非常好,朋友一生都像公主般被丈夫呵護著,後來先生過世了,多年來,朋友每天一樣照顧花園、看書、聽音樂,一如先生還在的時候一樣,甚至朋友也一直認為先生都在她身邊,不曾遠離。我問她,朋友這樣有什麼問題嗎?學員很驚訝地看著我,難道我覺得這沒有問題嗎?那位朋友不是應該要認清事實,知道自己的先生已經過世了嗎?她不能一直覺得先生還在。但她過得很好不是嗎?她有做一些莫名的事情嗎?學員表示也沒有,她也不會自言自語,對空講話,只是她總是說不用擔心,先生一直都在陪著她,她不孤單。

聽起來沒有精神症狀,難道不可能是因為她與丈夫真心相愛了一輩子,這輩子已經真的愛過了,所以先生離開了,她沒有太多的遺憾,反而是還可以感覺到先生仍然與她同在?學員狐疑地看著我。我看著她,問她問題是什麼呢?為什麼她覺得朋友應該要表現出學員以為「符合正常」的表現才是對的呢?學員想了好一下才回答我,如果她表現出難過,然後慢慢回復「正常生活」,這樣學員就不用擔心她了。

是囉,這就是問題所在。面對他人的失落與悲傷,我們總是期待著他們要趕快恢復「正常生活」,因為這樣我們就不用擔心他們,因為這樣「我們才放心」。

創傷,是一道深刻的烙印,那個傷口非但難以癒合,還經常重複被撕開。我想說的是,我們無法替代他們去承受創傷,但是,面對著那些被留下來的人們,起碼,我們可以試著成為一個善良的人,或許陪伴,或許讓對方知道,只要有需要,我們都在。起碼,不要去自以為是指責對方沒有做好家屬的工作。起碼,不要自以為是地以為是為他們好,結果說穿了只是想要讓我們自己安心。

請讓我們一起做一個善良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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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ut the Author

施又熙,作家/社工師。
【出版作品】
長篇小說:《光的闇影》、《寒淵》、《向著光飛去》、《五芒星的誘惑》、《月蝕》
散文:《媽咪,我們會這樣幸福多久?》、《勇敢》、《風與南十字星的對話》
傳記文學:《台灣查某人的純情曲-陳麗珠回憶錄》
劇本:《多桑的百合花》
【學經歷】
*台北大學社會所碩士班
*實踐大學社會工作系
*社團法人台灣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關懷協會理事
*社團法人臺灣家連家精神健康教育協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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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又熙。書寫療癒 https://www.facebook.com/writingtoheal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