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zard的海底影院】為台灣人而生的《鹽水大飯店》

《鹽水大飯店》劇照
圖/本文圖片皆為《鹽水大飯店》劇照

今年,由公視出品,陳增芝著作《鹽水大飯店:戴振耀的革命青春》改編,鄭文堂與林志儒共同操刀執導的時代劇作品《鹽水大飯店》,除了公視自家電視頻道及串流平台公視 plus,也登上了 Netfilx。

八集的長度,講述了戒嚴時期七〇年代的小人物們如何遭遇黨國極權迫害,只因為他們對生活的想像還有對自由的嚮往。全劇從組織「橋頭青年合作社」的文欽為核心,向外延伸他的兄弟、家人、情人,甚至是他的同事以及地方勢力,乃至於整個黨國權力體系,從內到外描寫文欽周遭的社會關係,再由外到內展演權力的運作過程。

如同第一集裡,那隻從草叢裡竄出咬傷人的蛇一樣,文欽充滿理想的生活即將受到威脅。

主角去英雄化

談到美麗島事件,大家會想到誰?

施明德?黃信介?陳菊?

還是那些替美麗島成員辯護的律師,例如陳水扁?蘇貞昌?謝長廷?

除了這些有頭有臉,日後在台灣政治發展上最著名的「衝組」人物們,你還會想到誰?

本劇故事主角文欽的原型是民進黨創黨元老之一戴振耀,出發點則是從農民運動開始,世代務農的他自小對政治感興趣的原因是為了捍衛農民權利,而當他意外接觸到美麗島雜誌社時,他心裡想的,其實是昔日雷震所辦的《自由中國》那種「勇於對體制發聲」的作品,這讓他充滿光榮。

而他沒有想到,這會是一連串惡夢的開始,更沒有想到三十二歲的他,會因為這樣入獄接受拷問與死刑的恐懼,最終蹲上三年才能重獲自由。

你知道,什麼是鹽水配飯的滋味嗎?
歡迎來到——鹽水大飯店
「鹽水大飯店」的意思,是政治犯在監獄中為了活命,以摻了鹽的水拌飯度日,所以戲稱監獄是「鹽水大飯店」。

而這正是《鹽水大飯店》選擇的核心事件,整個故事圍繞著的並非他出獄後更加熱忱的投入政治相關運動的後續發展,而是關於主人公在三十二歲之前,身為年輕人對政治改革的期許還有投身政治的渴望。片中他的化身文欽起初幾乎是以一種天真爛漫,甚至近乎不食人間煙火的態度,毫不遮遮掩自己對鄉長乃至於對政治環境的不滿,還有對於參政掌握權力的渴望。

對他而言,錯的事情就是要改,而挺身而出就是讀書人的責任,有理的人沒有甚麼好害怕的。於是,哪怕因為倡議乃至於組織橋頭青年合作社一起閱讀黨外雜誌,反對鄉長,導致上面的人層層施壓以加重他同事的工作並苛扣獎金,或者是地下錢莊因鄉長設計藉故要收取他家的農田,他都覺得「對的事情就要持續做下去」。

可以說,文欽初期滿腹理想性格的另外一面,恰巧正是社會化不足,於對周遭他人處境缺乏深刻同理,而這也為這個角色添加了更具血肉與真實感的缺陷。

因為只看見理想而沒看見生活,甚至去貶低不參與運動或反抗的大眾,本就是許多急公好義的社運人物時常會犯的錯誤。進一步來說,要擺脫此種幼稚並兼顧現實其實一點都不容易,因為社運人物的艱困處境,時常讓他們沒有餘裕進行自我批判,甚至會因為自己所堅信的「正確」而陷入傲慢,比如法國雅各賓派的羅伯斯比爾就為了激進的實現改革,而從死刑的反對者變成斷頭台的愛用者,最終也死於斷頭台上,百姓的生活不只沒有因此改善還更加混亂與壓抑。

而這正是《鹽水大飯店》的重要逼問,無論是藉由文欽暗戀的阿純,還是文欽的童年玩伴,即替地下錢莊工作,甚至替黨國監視他們的阿德的口。

如果運動倡議者看不到受苦之人的困難,他們如何更細緻的解決他們的問題,而不是讓他們過得更慘,讓訴求淪為從事運動者自我感覺良好的行動?

換句話說,即便熱衷從事政治工作或者社會運動,你又該怎麼知道你真的是自己腦中想像的那種「英雄」?

《鹽水大飯店》則說:看看別人的生活,還有看看他們處境是如何影響他們的看法吧!

視域更廣角化

《鹽水大飯店》藉由具體的社會關係,塑造了立體的人物。這些人物如前述所言,是透過文欽輻射出去的社會關係,無論是他的三個好兄弟,包括娶外省軍官女兒的水電行老闆仁煌,或者家裡開餐廳希望考取司法官的建偉,抑或是父親因為黨外運動被抓因而鄙視黨外政治運動人士並擔任地下錢莊老闆打手的阿德,還是他暗戀的,因為家暴帶著妹妹逃來橋頭,並在餐廳工作的阿純。透過對於角色背景的綿密描繪,觀眾也會知道除了理想青年文欽之外的人,對政治的看法還有他們的選擇。

文欽(中)、仁煌(左)與阿德(右)從加入美麗島雜誌社、參與遊行,最後面臨追捕的過程——原本憧憬光明未來的年輕人,卻在黑夜中倉皇逃跑。

其他比如地下錢莊的老闆坤勇還有坤勇的妹妹淑雯,以及前述更外圍的,比如文欽的農民父母,或者仁煌的軍官岳父,建偉那暗中贊助黨外運動並幫文欽牽線美麗島的總舖師父親阿芳師,還有作為台灣人卻為了政治紅利而作黨國爪牙的鄉長,或者因為嫉妒而檢舉文欽與阿芳師的二廚朝基,以及多次幫助文欽的文欽舅舅等等人物……都讓本片跳脫了「勇者鬥惡龍」的單純公式。

因為這不只是關於文欽一個人的故事,還是許多當時的人身處戒嚴時代,在極權統治下,在理想與生活、慾望與恐懼、利己與利他間搖擺前行的故事。文欽不是什麼先知,而是身處當時社會的一員。

這讓這個故事更對得起「時代劇」之名,因為所謂時代劇,若只是著重服裝、化妝、道具、場景等等外在物質的設計,而沒有捕捉到「時代精神」或者當時人們的心理,那麼這就是一齣失敗的時代劇。

然而《鹽水大飯店》在這方面卻交代的很清楚。這不只是文欽一個人的故事,這也不是文欽一個人的奮鬥與革命。我們可以舉一個極端例子,如果說文欽在本片裡面可以稱為光的話,那阿德就是影。在本劇裡,阿德總是多次用現實的局勢質疑甚至挑釁文欽的理想主義,甚至為了更多的錢與更好的生活,聽從地下錢莊老大坤勇的命令,潛伏近自己兒時玩伴比如文欽與仁煌身邊。阿德乍看吊兒啷噹且輕浮,其實他的心裡充滿了極大的怨恨與不滿,因為他覺得與奶奶相依為命的自己的父親就是被這些人害死的。

面對這些天真的社會運動者,阿德認為他們不過是自我感覺良好的傻蛋,甚至認為他們愚蠢的作為還會害人害已、波及身邊的人,所以當他受不了時便會從譏諷與輕浮的態度與話語,轉而與文欽或仁煌起肢體衝突。而比如建偉父親阿芳師則是他最瞧不起的,因為他認為建偉的父親只敢在背後偷偷贊助黨外運動,終究還是得在表面上向權力低頭,既然如此還不如像他一樣乾脆的走上一般人所不齒的江湖路。於是即便阿德有時會有所掙扎,甚至會希望坤勇別再派他去監視自己的朋友,但他為了自己還有高齡的奶奶,終究還是只能臣服黨國。

然而,與黨國站在一起,以黑道之身擔任其鷹犬,就能夠確保生活無憂嗎?

刻意混在遊行抗議人群中試圖鼓譟人群、帶頭攻擊警察的阿德

到了第五集時,導演們給出否定答案,阿德與自己所帶的兄弟,本來是去執行前往美麗島遊行暗中破壞並激化衝突,替士兵提供鎮壓合理性的行動,卻在混亂中一起被毆打,甚至阿德自己也因此吃了牢飯。而後續演繹我們也可以看到,不要說地下錢莊老大坤勇,甚至連鄉長,在血統純正的黨國官員面前都是可以隨時犧牲撤換的棄子。原因很簡單,無論他們有多忠誠,他們的血都是不純的,黨國人士清楚看待曾接受日本統治的台灣人終究是「外人」,而這也造就了這些與黨國同行的台灣人的升遷天花板。

可見,那些說「別提意識型態」,「別分族群」的人,往往是最看重意識型態與族群的,心情好稱讚你「功在黨國」,心情不好則把你當尿壺踢到一邊,這才是黨國統治下的真相。

革命再生活化

革命存在於哪裡?難道革命只存在於街頭上嗎?只存在於那被拍下的身於前線的喋血時刻嗎?

《鹽水大飯店》從街頭走回生活,讓觀眾看見政治與生活的關係,片中黨國的蓋世太保們在美麗島雜誌社出事後追查所有參與活動者的下落,起初文欽還心懷僥倖告訴仁煌他只是個小人物,他們不會拿他怎樣,大概幾天後就沒事了,但後面我們便會看到那抄家式的追查還有那從未現形的震怒,早已鎖定文欽,只因文欽當時天真的誤以為記者拍攝他運動的照片是要為歷史做紀念,或者至少傳播給大眾,讓大眾知道這些抗爭者的訴求與勇氣。

然而後續我們也可以從劇情得知,未曾參與活動的大眾,在媒體被國家控制的情況下,基本上完全不知道美麗島遊行發生了什麼喋血事件,正如後段獄中囚犯得知林宅血案的驚愕那樣,這起案件放在今日,甚至還沒超過五十年就有許多人不是淡忘就是從沒聽過。

所謂白色恐怖,除了意指這一切暴行來自政府外,在我看來更是因為一切像是籠罩在霧中,哪怕血液飛濺還有哀號不斷,卻始終進入不了大眾的認知,他們是模糊且難以達成共識的認知迷霧,而許多在其中不明不白的死去。

文欽也因此展開了流亡生活,在這段時間內他突然發現,那在他暗無天日的流亡生活裡,支持他的人們,比如好兄弟仁煌、建偉、甚至是舅舅還有廟公等親疏遠近不一,互助互信的人們,才是這個島最珍貴的資產,而在他看來這些人值得過更好的生活,於是他感慨:

「台灣人實在是太善良了。」

他因此想出該怎麼回答暗戀的女孩阿純問他的問題,也就是他做這一切的最終目標到底是什麼,那時他已經在獄中因百般折磨而陷入幻覺,他夢到自己離開監獄,找到阿純,告訴他自己想到的答案。

「受苦的代誌,到阮為止。」

這句話以台語說出,正如片中多數語言一樣,事實上戴振耀正是國會用台語質詢的第一人,當時外省軍官郝柏村不屑台語這種「方言」,要戴振耀用「國語」質詢,但戴振耀卻說:

「我這哪不是國語?所有佇(在)台灣的語言,包括台語、客家話、原住民話,攏是台灣的國語。」

昔日黨外好兄弟:戴振耀(右)與鄭南榕(左)
1980年代,台灣政治、社會運動風起雲湧的年代,耀伯是Nylon關係非常緊密的好戰友,並肩戰鬥對抗不公不義的革命情誼
圖/鄭南榕基金會.紀念館粉專

我們為何要關心政治?為何要涉險其中?說到底,也是為了生活,而語言則承載了我們過去生活在這片土地的先祖的生活,《鹽水大飯店》由公視台語台推出的過程,藉由這一點實踐了戴振耀的語言理想,而非我們當今立法院長韓國瑜所曰:「母語請你回家學。」

若倒退一步,就要往前兩步

台灣人曾經有很多條舌頭,而台語是其中一條被割斷的舌頭,被割斷的舌頭不是只要用學校教育就可以黏上。如果我們生活中不去聽這些語言,更不用這些語言創作,而只讓這些文化作為學者研究的古物般供著,那麼他們滅亡則是必然。多語不是一種負擔,而是一種資產,因為不同語言承載著不同的文化,而即便在類近文化裡,語言的歧異也承載著不同的生活經驗。

而《鹽水大飯店》正是一次修復的工程,它不只訴求正義,它的製作過程即彰顯了多語正義;它不是關於那些與我們無關的黃河或者長江,更非那些與我們隔一個黑水溝的悲慘事件,它是關於過去,關於發生在我們這座島上黎明前最後的黑暗,是一個用台灣人的舌頭說給台灣人聽的關於台灣的故事。

但它同時也是一個警告,如果我們忘記了民主前輩們的苦難,還有當時的百姓如何互相扶持,如何在專為黨國私刑的小監獄內被拷打,或者如何在名為專制社會的大監獄內被控制。那麼他們咬牙吃苦替我們走的路通通都會倒退。

改革,不是像一些聰明絕頂的立法院大聲公一樣,無法一步到位就扯嗓嘶吼是在「打假球」,而是如本劇劇末文欽與朋友所言那樣,「若倒退一步,就要往前兩步」,哪怕有時遭遇挫折,哪怕有時前路未明,只要持續向前,終有見到光明的時候。

如同謝銘祐所唱的《路》那樣:

有路 咱沿路唱歌 無路 咱蹽溪過嶺

時間伊從來毋捌回頭行 毋敢向前莫來講輸贏

台灣人在新國會造成的每日亂象上只會遇到更多挑戰,台灣人的保護網逐漸被拆除,放寬中配、修改反滲透法、甚至要抓百姓上國會以杜絕百姓對國會批評的呼聲不斷。而賴清德五二〇上任後所面對的,只會是更險峻的未來。這種險峻更勝上世紀,因為中國共產黨比中國國民黨還強大且邪惡,十年前學生們擋下他們滲透的陰謀,但他們持續在學習成長,除了大力實踐數位監控資本主義外還急於發展 AI 以強化無人審查系統,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仍然無法喘息而只能繼續奮鬥。

不要放棄奮鬥,更不要忘記我們為何奮鬥。

台灣人值得一個「善良不會被懲罰」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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