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日中國青年的白紙運動》「陳勝吳廣之亂」揉和當代「潑番茄湯抗議」?

年輕中國留學生在日本大阪聲援中國國內的白紙運動。(圖/Twitter @YSD0118)

中國新疆烏魯木齊的火災因清零政策而耽誤了消防前往救援,最終導致至少 10 人喪生,引起中國各地的「反封控、反清零」,甚至喊出「習近平下台」的抗議運動。日本一名追蹤中國相關議題的報導文學作家安田峰俊在 12 月 3 日前往大阪,近距離觀察在日中國年輕人呼應中國國內人民反封控(白紙運動)的集會,儘管因為程序未處理好,最終只「路過」中國總領事館,但參加者仍被點燃心中的火,雖然這場運動在中國已被收斂,但也許這是為漫長故事開啟了序幕。

相關報導:旅日中國青年的白紙運動》沒社運經驗抗議現場混亂複雜

12月3日在大阪靱公園的集會宣傳單。原本預定要示威遊行到中國駐大阪總領事館。
(圖/Twitter @YSD0118)

以下透過安田的文字來了解這場白紙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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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各地在 11 月 25 日展開了反清零、反習近平政權的政治性運動——「白紙運動」,但由於當局的徹底封鎖,以及清零政策的鬆綁,這場運動短短幾天內就在中國消亡了。白紙運動未來可能會逐漸減少,但在日本和其他國家的中國留學生仍然很活躍。

他們的活動可以分為兩種型態:組織示威和政治集會,積極批評習近平政府;降低政治色彩,舉行燭光集會,追悼清零政策造成的人為災難受害者(如烏魯木齊大火和貴州被隔離者的巴士事故)。

後者大多是幾個到 10 幾個人拿著白紙——這場運動的象徵,靜靜地站著。其他還有像是留學生在各大學的公布欄上張貼反習近平的海報。不過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將運動整體團結起來加以指揮的組織者或團體。

大部分的名校都有地下團體

就參與者的證詞和實際活動中來推測,在東京、京都和大阪的許多頂尖公立和私立大學中,參與白紙運動的留學生有組成小型地下社團。從參加集會的人數和各種 SNS 群組的規模來看,全日本應該有 1,000 人左右的中國年輕人成為廣義的支持者(目前日本的中國留學生人數約為 12.5 萬)。

聽說他們 12 月 3 日在大阪要直接去向中國總領事館抗議,我也去採訪。但似乎是因為程序沒有處理好而沒有安排街頭示威,實際上活動只有在「出發地」的靱公園舉行了短講,有點可惜。儘管如此,包含在一旁觀看的,大約聚集了 100~150 個中國人。大多數人都戴著口罩、帽子和墨鏡遮臉。

戴上帽子、墨鏡和口罩去參加集會的中國留學生。
(圖/Twitter @YSD0118)

因為知道有主要媒體會來報導這次集會,為了做出市場區隔,我想說要更貼近參與集會的學生的真實面孔。於是在活動的前一天,我在大阪的白紙運動支持者團體的社群中找到一個人,告訴他情況、拜託他讓我貼身採訪他當天從家裡到活動結束。

「不用跟大學申請嗎?」

陳生(化名)是一個出生在長江下游城市 20 歲後半的男性。他是國公立大學的理科研究生,社群網站上他用了一張日常系動畫中的溫和女孩的插圖當他的大頭貼。

關於他,當他在聊天群組裡說「不知道明天不去跟大學申請參加活動行不行」看到其他成員勸他不要這樣做時,我真想見見他本人。

在他住處最近的車站碰面的是一個瘦弱的、看起來有點怯懦的年輕人。他在研究生才開始留學,所以他的日語不是很好(由於疫情的影響多採遠距教學,所以近年來許多中國留學生,就算有高學歷,也為了會話能力難以提升而煩惱)。

河合奈保子和爪哇咖喱

陳生的房間亂到不愧他作為一個獨自生活的年輕研究人員的形象。看到一個裝滿咖喱塊和乾燥麵條的超市袋子,我問他是不是自己做飯,他回說「這是要寄給家鄉的家人和朋友的」。順便說一下。

「我喜歡中森明菜和(松田)聖子。但我最喜歡的是河合奈保子。1983 年的《escalation》,1984 年的《Control》和《唇のプライバシー》。我很喜歡。」

陳生喜歡的音樂是不知道為什麼從大學時代就喜歡上的日本 80 年代偶像歌曲。他的日語明明很不流利,但他可以輕易地講出這些歌曲的發行年份。他看來是個大粉絲。

「這個,還滿嚴肅的。只有在一個人們可以自由思考的社會裡,才能寫出好的歌曲和小說。 共產黨控制了自由的意志,這不是好事。如果是這樣,中國不可能對世界文化做出任何貢獻」

「⋯⋯以前,1989 年發生了一個政治事件」

陳生的父母都是唸理科的,父親是一名醫生。他們家族好像是過去與中國國民黨關係密切(在中國,「出身背景」不好的家庭多會選擇唸理科,比較不容易受到政治上的攻擊)。在過去,包括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們受到比其他中國人更嚴重的迫害,所以他們家的作風是「絕對不要靠近共產黨」。儘管是這樣,他父母也沒有再講更多了。

「我初中的時候,歷史老師在教中國改革開放政策時,提到了天安門事件。他說『⋯⋯以前 1989 年發生過一個政治事件。我們很難知道實際狀況,大家要查要學也很難。但請你們之後要靠自己去查』,老師用很短的時間講得非常快」

「當時老師 40 多歲,可能是天安門世代。我想因為那是智慧型手機普及之前,沒有人會在教室裡錄音,所以他才能夠說出這些。這是我決定參加活動的原因之一。這種國家,很怪」

因此,陳生他本來就對體制持批判的態度。他曾經在 6 月 3 日天安門廣場鎮壓之夜,在微信的朋友圈發佈了一段委婉、會讓人聯想到事件的文字。然而,當時他和其他學生一樣,沒有再多做什麼事。

「昨天(12 月 2 日),在 ○○ 大學(關西地區的某國公立大學)有一個大約 7 人參加的燭光集會,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的政治活動。如果我父母發現了會怎樣?他們肯定會反對。但是,這一次有好多人動起來了,我想這是一個發聲的機會。而且這樣的機會並不多」

很難在現代中國社會生存的類型

後來時間快到了,我們離開他家。在路上,陳生的 ICOCA(編按:JR 西日本發行的交通儲值卡)只剩下 125 日圓,所以他去了售票機,但只加了 500 日圓(所以,不出所料,在回來的路上,他因為餘額不足被卡在檢票口,不得不再次加值)。

當我們出地鐵站,陳生一邊說「為了自由民主與獨裁抗爭」,一邊戴上了墨鏡和帽子以避免被認出。不過,可能因為邊走邊想,所以他在靭公園附近的路口,差一點被車子撞倒。在還沒死在習近平政權手上之前,差點就死在大阪的輕型卡車輪下。他讓我覺得他看起來就很難在現代中國那種雁過拔毛的社會中生存的人。

——後來,前面已經寫過靱公園的抗爭沒有成功。然而最後,雖然沒有事先獲得許可,以「集會後返家途中經過」的名目,參與者在警察的陪同下,走到中國駐大阪總領事館前,發出他們的聲音。

儘管規模不大,這是自天安門事件以來,第一次有一群中國留學生,前往總領事館陳抗。

我參加這個活動的另一個原因

由於需要保密,不能讓主辦者曝光,所以也沒有決定誰在現場帶領,幾乎所有參與者都是第一次走出來⋯⋯。儘管有這些困難,說真的 12 月 3 日在大阪舉行的集會並不那麼有趣。

參加者非常有自製感的標語,四處聽到他們用中文說第一次做這個。

我問了現場其他幾個認識的人,他們給的分數雖然不是很好看,但我問陳生的看法。

「參加完今天的集會,要為自由和民主而戰心情油然而生」

後來,我們和他前一天在燭光集會上認識的一些朋友會合,換了地方問問情況。其中有兩個是來自關西頂尖國公立大學的研究生。在跟他們聊了大約一個小時後,時間已經到了晚上 7 點,所以我們決定在這裡結束今天的採訪。

就在我們散會之前,陳生突然一臉嚴肅走到我身旁。然後低聲說「我參加活動的理由,其實還有一個。雖然早上我沒有說出口,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所以我要告訴你」

「我是 gay」

「共產國家會壓迫同性戀者。這也是我要抗爭的理由之一」

「不要極權」「不要父權」?

自 11 月 27 日爆發以來的短短一週多的時間裡,在日中國留學生的白紙運動在意識形態和行動路線上呈現出兩種傾向。

其一也許是本著「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所以不排斥與反中右翼(或至少有這樣的根源和支持者)的日本政治活動家接觸。然而,在日本批判中國的外國人最終會被日本人這種反智的政治運動和保守言論事業所吞噬,這種現象是人們所熟悉的,雖然令人遺憾但也不奇怪。

不過,另外一方面有趣的是,也有不少留學生是以徹底的自由主義立場來批判中國共產黨。

例如,在大阪認識的陳生的研究生朋友李生(化名),他分發的傳單上有象徵 LGBTQ 的彩虹裝飾,還有諸如「不要極權」和「不要父權」等頗具攻擊性的語句。

之後查了一下,這些傳單本身是由東京大學和早稻田那邊的留學生團體製作的。分發這些傳單的李生本人,在我採訪期間,也用非常流利的日語跟我說了這些。

「在習近平的獨裁統治下,尤其是女性、LGBTQ、身心障礙者和少數民族等弱勢群體受到了嚴重的壓迫。其中又以維吾爾人的迫害更為嚴重,必須救救他們。另外,我在女性主義還有很多東西要學,但國家是一個巨大的父權制,應該要被定義為抗爭的對象」

反壓迫的傳單上,帶著象徵LGBTQ少數族群的彩虹色象徵。
(圖/Twitter @YSD0118)

優秀學生的理想主義

自從白紙運動開始以來,我已經和大約 10 名中國留學生談到他們的家庭狀況,以及他們自己的成長經歷。雖然他們老家大部分都不屬於共產黨,但事實上像陳生這樣的「反革命」家庭也很少。換句話說,大多數人是在沒有什麼政治色彩的家庭中長大的。

另一方面,他們父母的職業——大學教授、醫生、律師和公司老闆⋯⋯都是「好人家的孩子」,講難聽一點就是現代中國社會中既得利益者的子弟們。至於他們在日本所屬的單位,除了有一個是來自職業學校(専門学校。編按:日本特有的高等教育,以專業師資、密集課程、取得資格證照為目標的學校)的學生,他們基本上都是一流大學的學生或研究生。

當問及他們的意識形態時,幾乎所有人在 10 歲後半時都對共產黨體制感到不對勁。以中國的年輕人而言,他們充其量是只佔總數幾 % 的「怪人」。說起來,那些會反抗習近平政權加強過的愛國主義教育而質疑體制的人,很多都讀書量多有批判性思考的習慣,所以在頂尖學校的學生中,這個比例必然就會更高。

雖然這是留日學生的傾向,但就我們綜合周遭聽到的故事來看,中國國內的運動分層也是如此。就中國國內而言,之所以發展成如此大的騷動,是因為那些懷抱沒有伴隨實踐的理想主義的「鐵桿」學生與厭倦清零政策的普通民眾之間產生了共鳴。

相比之下,在其他國家,包括日本,因為中國人的人數有限,所以會成為運動追隨者的普通民眾並不多。因此,就只有「鐵桿」會特別突出。

實際上,當我問留學生為什麼參加活動時,雖然不乏「我朋友因為清零而失業」這種大家熟悉的憤怒情緒,但他們往往更熱情地談論,像是發生在中國和世界各地(烏克蘭、伊朗等)的反獨裁、民主化問題,以及女性主義和對少數族群的關懷這些更大的問題。

12月3日大阪集會參加者手舉標語「FREE CHINA 停止維吾爾種族滅絕」。
(圖/Twitter @YSD0118)

沒經歷過胡錦濤時代的孩子們

雖然這次的白紙運動經常被報導為「自天安門事件以來的第一次」,但群眾運動本身在中國其實沒有那麼罕見。過去,直到胡錦濤時代(~2013 年),每年大約有 10 萬起,因生活問題或對現場的官僚不滿而引起騷亂的事件。

由於這類事件經常發生,抗議方和當局都明白雙方可以接受的條件。抗議者並沒有說出否定共產黨體制的激進言論,當局大致上也願意去解決人民在日常生活中的需求。然而,習近平政權的封鎖下,群眾事件幾乎從社會中消失,到現在已快過 10 年了。

現在站在白紙運動前頭的 20 多歲年輕人,他們是不知道胡錦濤時代實際群眾運動的世代。而且他們受到理念的驅使,對現實生活中的問題意識相對薄弱。當然,其中 99% 的人還是第一次參加政治運動的初學者。

「陳勝吳廣之亂」和蕃茄湯抗議

因此他們散發出一種破殼小雞的氣質,但由於不懂得中國群眾運動暗中交涉的傳統,所以他們從一開始就打著「習近平下台」和「共產黨下台」這樣激烈的牌。此外,因為他們會外語,可以透過網路和國外連結,就連在西方言論世界都很特異的言論,他們也稀鬆平常的接受。

就我所見,白紙運動是兩種性質的結合。換句話說,就是傳統以生活上的不滿為由發起的民眾起義,以及 2020 年代全球正在發展,年輕人尖銳又帶有理想主義的非主流文化(Counterculture)(前者主要是中國國內普通民眾的抗議者,後者則由中國國內外的「鐵桿」青年作為代表)。

白紙運動揉合了自公元前 209 年陳勝吳廣之亂(編按:又稱大澤鄉起義),當時庶民奮起反抗秦帝國過分的壓迫以來一直沒有改變的中國元素,以及童貝里(Greta Thunberg)(編按:瑞典環保少女)在歐洲的活動和向藝術作品潑番茄湯抗議這種自由主義 Z 世代政治運動的元素,是一種當代中國特有的混合型起義。我認為這樣的解釋似乎是最合理的。

瑞典環保少女童貝里2019年在聯合國氣候峰會批評世界領袖未能解決溫室氣體排放問題。
2名來自環保團體「攔住石油(Just Stop Oil)」的抗議人士在今年10月14日將罐頭番茄湯潑向荷蘭名畫家梵谷的作品「向日葵」,要求英國政府停止一切新的石油和天然氣開採計畫。
(圖/Just Stop Oil官網)

白紙運動在中國的很快就被收斂,在未來很難期待會有進一步的發展。在海外組織運動的大多數人,應該在未來幾週~幾個月內就會回到他們的日常生活。

儘管如此,習近平政權下的社會出人意料地不穩定,人們知道即使在現行政權下,透過集體抗議去改變政策的手段仍然有效,而且有這麼多的中國年輕人都有這樣「被點燃心中的火」的經歷,這在中長期內應該會對中國產生重大影響。

2022 年年底發生的大騷動可能是未來一個漫長故事的序幕。

延伸閱讀:從白紙革命證明到香港獨立為甚麼是唯一出路

參考報導連結:
2022/12/08 文春 「大学に申請しなくていいの?」大阪の“総領事館突撃”集会…気弱な中国人留学生に密着して見えた革命の正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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