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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日中國青年的白紙運動》沒社運經驗抗議現場混亂複雜

中國新疆烏魯木齊的火災因清零政策而耽誤了消防前往救援,最終導致至少10人喪生,引起中國各地的「反封控、反清零」,甚至喊出「習近平下台」的抗議運動。日本一名追蹤中國相關議題的報導文學作家安田峰俊在 11 月 30 日前往東京新宿車站南口,近距離觀察在日中國年輕人呼應中國國內人民反封控(白紙運動)的集會。

日本社會運動的背景:60 年代席捲全球先進資本主義國家的新左翼運動,催生出日本象徵青年理想主義、帶有希望的反安保鬥爭、安田講堂全共鬥、成田機場三里塚鬥爭。但發展到後期卻演變出截然不同的一面,內鬥、私刑、爆破、劫機等武裝革命路線在 70 年代抬頭,淺間山莊事件、聯合赤軍私刑清算、東亞細亞反日武裝戰線連續爆破多個大型企業、日本赤軍連結中東激進組織在各地劫機⋯⋯。原本民眾心中對學運帶有同情,但到後來熱血青年的形象轉變為恐怖暴力分子,造成日本社會一個很深的心理創傷,使得之後的公民運動都盡量避免強烈衝撞體制,以免造成反感。

以下透過安田的文字來了解現場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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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月 30 日晚上,在新宿車站南口,為了響應中國國內的反清零運動(白紙運動、白紙革命),在日中國年輕人舉行了集會。當天晚上已經有很多報導,所以應該也有很多人知道這件事。就我所見,人數的規模光是中國人就有 500 人以上。加上媒體和圍觀群眾的話遠遠超過 1,000 人。

11月30日追到烏魯木齊火災罹難者的集會宣傳海報。
(圖/Twitter @Williamleewt)

儘管如此,我對日版白紙運動的現場印象,一言以蔽之,就是混亂且複雜。在響應母國的學生和群眾運動時,有豐富的示威抗議和公民運動經驗的香港和台灣留日學生處理活動的方式相當有序,但中國人就不是這樣了。

就中國人而言,官方以外的政治示威活動在他們的母國被嚴格禁止。他們當中的許多人甚至從未見過,更不用說參加過可以自由表達意見的示威或政治集會。這就是為什麼新宿現場會如此混亂,儘管我只是在一旁看著但也為他們感到提心吊膽。不過,另一方面我在混亂中也看到美,留下一種很奇妙的餘味。

每個活動都有不同的代表人

在日本的白紙運動的活動主辦者全都採用匿名,部分目的是為了降低「暴露身分」的風險。不存在明確的組織。他們在 Telegram 和其他社群平台上為每次示威或集會建立專案群組。大多是以中國引起抗議的起因——悼念烏魯木齊火災罹難者,作為集會的名目。

因此,年輕的在日中國人計劃於 12 月上旬在日本各地舉行各種活動,但中心人物並不總是相同(不過他們當中有許多人同時是好幾個群組的成員,所以每個活動之間有鬆散的橫向連結)。

關於這次 11 月 30 日的集會,因為和我之前一直追蹤的年輕在日中國人對體制的批判性的有連續性,所以我很容易就聯繫到發起團體。儘管如此,主要的媒體都有在現場報導這次集會。為了做出差異性,我拜託發起方從集會開始前 4 個小時的準備階段到集會結束後 2 小時,讓我跟著行動。此篇就是這次的現場報導。

做事俐落的中國人

發起團體的「指揮部」,在當天會場的新宿車站南口附近租了一間會議室 8 小時,建了臨時「基地」(「指揮部」和「基地」是他們的用詞)。群組的成員有大約 70 名成員,但只有大約 25 人進出基地。就我所見,比例是 9 成男性和 1 成女性。

雖然不是和所有人一一確認,但考慮到其中一些人的證詞與至今在網路上的動向之間的連貫性,以及他們能夠在平日白天長時間活動等,我想應該有過半數是留學生吧。而且,還是相當聰明的大學生。

正如 2014 年台灣的太陽花運動和 2019 年香港抗爭一樣,白紙運動的成員也被分配了不同的任務,包含維護交通、物資和事後清理。大量的對講機、遮臉用的面具和各種變裝道具、戶外使用的電池以及悼念用的 LED 蠟燭,似乎是成員一起湊著買的。活動的內部文件當中參雜了一些「不分化、不割席」之類香港抗爭時的術語。

從標語上的用詞「四大訴求缺一不可」,可見有受到香港抗爭的影響。

成員們在作為基地的會議室裡,用飛快的速度為 19 點開始的集會製作立牌和道具,撰寫講稿等。雖然從結果來說,有些東西沒有在隨後的集會上充分派上用場,但這時候他們做事相當俐落,沒有任何一人閒著沒事做。

這一天,我和平常一起採訪 Bộ Đội(編按:越南逃亡技術實習生的自稱,意思是士兵)的攝影師郡山総一郎一起來。當看到發起團體的年輕人非常迅猛而有效率的忙上忙下時,我在想「天啊!中國人好優秀」、「高學歷的留學生好厲害」,我驚嘆於這與我平常看到的深層場面之間的差距。

在開始之前,成員們都顯得很緊張。對於我問說「你們結束之後會去慶功嗎?」也有年輕人用僵硬的表情回答「這是一個追悼集會。本來不應該這麼做。沒想要快快樂樂的去慶功。」

被想要出風頭的公民運動家劫持的集會

然而,儘管做了萬全的準備,集會還是相當混亂。強硬「反中」立場的公民運動,在日本自從 2008 年春天的自由西藏運動以來,已經持續運作了 14 年。因為那些公民運動家帶來現場的旗幟和標語牌,導致從外面看來就是一個很極端的(而且就和以往日本右翼的公民運動一樣)集會。

然後也無法壓下那些和發起團體不相干、極端又想出風頭的中國人。無法阻止主張中國分裂和四川獨立的謎樣公民運動家拿出巨幅旗幟佔據了演說空間後面的位置,也無法阻止像是英屬時代香港旗的出現,那是就算要批判體制的中國人平常也會保持距離的圖騰。

說起來這次聚集到白紙運動集會現場的在日中國人,從純粹想要追悼烏魯木齊火災等清零政策下犧牲者的人,到對催生出該政策的習近平獨裁政權感到憤慨不滿,想讓中共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恢復健全的人,再到認為應該推翻中國共產黨的人,立場光譜分佈相當廣。

換成日本,就像是同樣的作為「在野」的勢力從親建制的國民民主黨到受公安監視新左翼都有(然後如果在集會上只出現新左翼的旗幟,一般民眾應該會覺得奇怪吧)。

所以,其實在「基地」的會議階段,有計劃將會場細分為幾個區域。換句話說,從 LUMINE(編按:車站大樓商場)那邊看,越往右,就越溫和(溫柔區),越往左,政治立場就越激進(熱血區)。另一方面,來自香港和各少數民族的獨立運動家、以及「支持」他們的日本公民運動家等各式各樣的人,將被安排到更左邊的「世界社區大團結區」,以便在那些想溫和地哀悼的人和那些激進的勢力不會有重疊⋯⋯本來應該要如此,但結果是,集會會場整體遍佈了激進的旗幟和標語牌。

僅僅只是發聲就非常感動

當然,多少有人對這個亂糟糟的局面感到不舒服,另一個協助發起團體的溫和派參與者集會後在 Telegram 上寫了負面的評論。就我個人觀察,在日本生活的時間長、越是了解日本社會「不好的公民運動」文本的中國人,就越會覺得集會場景令人感到「噁心」而討厭。

然而,看現場仍有不少在日中國人還是感到開心。要求中共、習近平下台的聲音,不僅出現在熱血區,溫柔區也積極喊著,而且重複了無數次。在溫柔區,也有很多人大喊「自由萬歲」。還有為數眾多拿著白紙和各種似乎是自己做的標語牌站著的人。

「有一個女孩子被感動得哭出來,說『我不知道有這麼多和我有同樣想法的夥伴』。和她一起來的男友在安慰她」

這是我一位在場的朋友的見證。說到頭來,那天聚集在新宿車站南口的中國年輕人當中,可能有 8~9 成的人以前從未參加過自由政治集會,也沒見過高聲指責中國共產黨或習近平的人群(即使是我這個日本人,也是 3 天前才第一次見到後者)。

豈止如此,對他們來說,就連「對中國政府提出異議的普通中國人民」的存在,也一定是像稀有寶可夢一樣,是他們在現實生活中很少見到的人。然而在集會上卻有數百名這樣的人。

因此,不管是飛揚著許多中國人通常會感到排斥的東突厥斯坦旗和港英旗,還是日本公民運動家橫行,也有相當多的人因為情感如洪水般滿溢而看不到那些。

他們對能夠齊聲喊出「習近平下台」和「要自由」,就已經很感動了。這一點光是看他們的樣子也能感覺到。

發起團體「不管怎樣還算滿意」

「如果用滿分 100 分來總結今天的活動?嗯⋯⋯我打 85 分!我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人來參加!這很有意義,也很讓人感動。比較遺憾的是,雖然演說有點亂,但,還是很感動!」

集會結束後回到「基地」,許多發起團體成員的情緒都相當高漲。我問他們「今天給幾分?」你很多人都給出了 80 分以上的分數。

與活動開始前的緊張氣氛不同,在各方出現了「我們去吃飯吧!」這樣歡快的聲音。這些年輕人大多在 20 歲出頭,是第一次在外國組織政治集會,聚集了大量支持者和日本大媒體的記者。他們感到興奮是很自然的。

「如果會場出現了圖博、維吾爾或香港的旗幟,對於只為哀悼而來的一般人來說,不是會很尷尬嗎?他們應該沒有支持分裂獨立」

我這樣問他們,但有許多「有什麼不好?」這樣的回答。事實上,與 11 月 27 日在新宿站西口由溫和派擔任領導者的集會不同,11 月 30 日在南口的集會母體是一個思想相對激進的團體,傾向於容忍任何中共不喜歡的東西。

這則推文下方有巴蜀獨立支持者解釋,在群組中看到接受所有聲音所以才前往參加。這是海外中國民主化運動「中國邦聯論」的一部分。關於這部分可參考劉仲敬。

發起團體的大多數人不理解一旦有日本公民運動家加入,就要擔心會不受日本一般民眾和媒體的歡迎,他們似乎不理解問題在哪。仔細想想,即使是再怎麼優秀的留學生,要理解外國社會相當高情境文化(High-context culture)的公民意識也應該不是那麼容易。

從台灣和香港傳授的 know-how

在戶外集會結束後的「基地」,台灣青年、香港示威運動在日本的代表李威廉和他的夥伴們都來慰勞他們。

在過去的活動中與中國大陸有很強烈情感疙瘩的香港抗爭運動成員有點語帶保留地說「如果有可以一起戰鬥的地方,願意一起戰鬥」。不過,當他用流利的普通話熱情地解說,他在活動辦得很盛大時的心得等過去的經驗時,發起團體的中國年輕人都很認真地聽著。

左一為李威廉(William Lee),香港抗爭在日本的代表人物。

「太好了。要把這次的經驗化為之後繼續努力的動力!」「下次是在 12 月 ○ 日的池袋!」

甚至到了第二天早上,在發起團體的網路社群中,也不斷有開心的發文。好像也有許多人興奮得無法入睡。反過來說,對於集會中顯露出來的問題,似乎並不能說是有一個冷靜下來的總結。

自 11 月 24 日烏魯木齊火災以來,在中國各大城市爆發的抗議活動,因為中國政府當局在短短幾天內已處於高度戒備狀態,而迅速失去聲勢。然而,不僅是對清零政策,而且對習近平政權和中國共產黨的治理都有很大的批評,總覺得這似乎在不久的將來會成為另一次重大政治變革的伏筆。

在那之前,在白紙運動成形的青年熱情和政治關注還會持續存在嗎?而這對中國的變革會產生什麼影響嗎?包含那些站出來的留學生不夠精明和令人感到不安之處,我們必須再靜觀一段時間。

12月2日在池袋西口公園的追悼集會。

相關報導:旅日中國青年的白紙運動》「陳勝吳廣之亂」揉和當代「潑番茄湯抗議」?

延伸閱讀:從白紙革命證明到香港獨立為甚麼是唯一出路

參考報導連結:
2022/12/01 文春 カオスか希望か…新宿駅南口、中国人留学生の“反習近平集会”に8時間密着して見えたも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