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澄輝】「芬蘭化」能否作為烏俄危機解方?

俄羅斯在外交承認烏克蘭東部的頓內茨克及盧甘斯克為獨立國家,並與他們建立外交關係之後,2022年2月24日全面入侵烏克蘭。
圖為受傷及喪命的烏克蘭人,還有烏克蘭境內遭到攻擊的圖像。
圖/ New York Post @nypost

(編按:本文寫於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之前)

一、德國軍事歷史學者提出「烏克蘭芬蘭化」作為解方

戰雲密佈,危機四伏的俄烏衝突危機從去年初起即持續迄今。期間雖一度於去年七月有過停火協議而趨緩的跡象,但隨後仍一路持續緊張,並於今年初起日益惡化。俄羅斯在近期不斷增兵,並以軍演名義推進國境線及白俄羅斯境內,大有隨時兵戈直指烏克蘭首府的態勢。

隨著態勢的緊張,烏克蘭除自身積極備戰之外,也大力向歐美各國多方尋求協助。而美歐各國雖以不同之方式作出回應,但仍積極在外交與防務上進行支持與增援。除美國多次與俄羅斯進行談判、發表聲明與警告外,法德兩國也積極直接與俄國進行溝通,各方均透過外交談判,試圖緩解衝突爆發的可能。

然而,俄羅斯態度仍十分強硬,視烏克蘭危機為其自身利益受威脅的積極反應,要求必須在滿足其要求下方能真正緩和此次危機。而俄羅斯的要求包括以下:要求美歐向俄國出具安全保障,而其中最關鍵的,就是保證永不讓包括烏克蘭、喬治亞等俄羅斯有「傳統利益」區域的國家加入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ATO);而北約應將部署於東側成員國家(波羅的海三國、波蘭、羅馬尼亞等)的部隊撤離。而這些「東側成員國」則係指原屬華沙公約組織之東歐國家。

這個要求,明顯挑戰了北約的「門戶開放政策」,亦即任何主權國家均有權要求加入北約這一集體安全組織。限制某些國家能否參加或需非北約國家准許才可參加顯然危及北約組織之自主性與獨立性,這是北約各國所不可能答應的。而將某些國家,特別是北約成員國劃歸為某國(如俄國)的勢力範圍更是重啟雅爾達模式的權力分贓,更為各國所難以接受。就此態勢,雙方很難達成妥協諒解。

近期,德國軍事歷史學家 Sönke Neitzel 在德國電視二台(ZDF)上表示:觀察烏俄衝突緩解,俄國的關鍵取決於俄國總統蒲亭的決斷。而蒲亭將會如何既將衝突降溫,同時又保住其威望顏面,將是解決衝突的重點。對內宣告自己的「成功」是蒲亭必須獲得的政治利益。而由於在俄羅斯國內欠缺新聞自由,如有妥善的安排,他可以很容易地對內自我宣傳。就此,Sönke Neitzel 指出烏克蘭的「芬蘭化」或許為一種可能的解方。

二、什麼是「芬蘭化」?

究竟什麼是「芬蘭化」呢?這裡他所指出的「芬蘭化」,實際上是借鑒冷戰時期關於芬蘭國際政治外交地位的前例。在二次大戰之後,芬蘭由於此前與蘇聯的戰爭(即「冬季戰爭」與「繼續戰爭」)的關係,本被蘇聯視為應以戰敗國方式對待。但芬蘭雖於繼續戰爭期間與德國一起對蘇作戰,但在收復此前失地後即處於消極防守狀態,並於了解到德國必將戰敗的局勢下,早於 1944 年末即與蘇聯簽訂停戰協定而退出戰爭。

雅爾達會議,劃定了二戰後的強權勢力範圍,但處於勢力範圍接合處的芬蘭就成了尷尬的存在。對於蘇聯來說,當然希望能將芬蘭納入其勢力範圍。而西方陣營則不希望看到芬蘭的被併吞。芬蘭自身更是積極地尋求確保其獨立地位。因此,在妥協下,芬蘭一方面對蘇聯以替其製造貨輪及提供木材資源等作為對蘇聯的戰爭賠償、採取不對蘇聯對抗的立場,但另一方面也積極與西歐各國發展更為頻繁緊密的政治經濟關係,但又不加入任何西方陣營的政治經濟或集體安全組織,恪守中立地位。冷戰期間,甚至其軍事裝備採購也採取分別向兩方陣營採購裝備的策略,使得彼時軍隊裝備呈現兩方各半相互融合的奇特現象。

由於此次的烏俄衝突危機中,俄羅斯的主張(開價)最為迫切的就是基於北約東擴停止的要求,北約必須排除烏克蘭的加入。然而,挑戰北約的門戶開放政策卻是對自主運作的壓抑,也將癱瘓北約集體安全機制運作的本質,北約無法接受。在極端對立的不可調和下,接受一個烏克蘭還未加入北約的現實狀態的繼續維繫,並作為一種妥協的底線方案,確實對仍期待外交和平解決爭端的歐洲國家具有一定的吸引力。也似乎可以說服急欲藉此危機中「建功立業」的俄國專制威權領袖,這或許是「芬蘭化」方案被提出討論的理由。

烏克蘭內政部公布一波照片,照片中顯示位於基輔近郊的邊境海關設施遭到俄羅斯軍隊摧毀的景象。而與基輔有邊境連結的國家只有白俄羅斯。但白俄羅斯總統魯卡申柯今(2 月 24 日)日對外表示,白俄軍隊未參與俄羅斯進攻烏克蘭的軍事行動。
圖/Ministry of Internal Affairs of Ukraine

三、烏克蘭有可能「芬蘭化」嗎?

然而,這種「烏克蘭芬蘭化」的方案是否可行?在評估是否可行前,我們似乎應該重新檢視一下,過去芬蘭的情形是否能適用於當前的烏克蘭局勢?

首先,從當時的芬蘭國內來說,面臨主客觀局勢皆不利於己的狀況下,芬蘭始終展現著強大的維護國家獨立性的決心。無論是在戰前的積極戰鬥,或是不利的國際局勢狀況下,芬蘭皆展現了其抗戰到底的決心。時至今日,人口不多的芬蘭(人口約 550 萬人),平時常備兵力約 2 萬 1 千餘人,透過徵兵制的方式,其後備力量高達近三十萬人,能於開戰後幾日間擴編達三十餘萬的兵力規模。對抗任何入侵的可能,芬蘭始終未曾放緩備戰的腳步。

芬蘭雖然作為唯一一個非北約成員的歐盟國家,為保障自身的獨立與中立,其自身固然做好充分的準備,同時,其在國際政治經濟上,基於制度與價值觀的趨同一致性,與歐美各國往來和認同上更為親近,從而,作為同屬自由民主價值的國家,其早已被視為歐美「同一陣營」,在國際場合上廣受西方陣營堅定的支持。

而從客觀層面來說,芬蘭境內不存在認同歧異所產生的爭議或分離主義區域。客觀上來說,更為符合北約盟國的准入條件與資格。而其基於過往的國際政治經驗,雖迄今未加入北約,但實際上與北約的對話與檯面下的交流合作並不罕見。而昔年冷戰時期的北約,無論從意志到實力,甚至內部的統合性上,均非現今的北約可以比擬。

當然,今日的俄羅斯軍事力量早已無法與鼎盛時期的蘇聯紅軍相比擬,也不再有強大的華沙公約集團作為其雄厚的後盾,但烏克蘭自脫離蘇聯後,始終既擺盪在親歐與親俄的猶疑之間,也苦於治理失靈的進退失據。無人可以否定烏克蘭的勇氣與努力,然而,不爭的事實是,無論主客觀環境與現實,抑或是決斷與手腕,在現今的時空,讓烏克蘭採取「芬蘭化」的期待,實際上仍有相當多的困難必須克服。而這不僅是需要烏克蘭自身的勇氣與智慧,盟邦與國際組織是否能如同過往經驗的意志堅定而非三心二意,躊躇不前,恐怕也是「芬蘭化」現實推動上的挑戰。

四、結論與對西太平洋的啟示

根據 Sönke Neitzel 的意見,烏克蘭「芬蘭化」可以以下方式進行:

A. 烏克蘭政府簽署發表「不成為北約成員」聲明。以安定滿足俄羅斯的主張。

B. 但烏克蘭在此妥協下,將確保可以自由地向社會發展與法律制度、民主價值深化上前進。

然而,這個看似可以讓多方滿足以緩解局勢的方案,除上述的質疑外,也還有現實問題無法迴避。就是作為被侵略或被威脅方的烏克蘭,自 2014 年起始終存在爭議的克里米亞與頓巴斯地區之問題。我們必須思考,這一「芬蘭化」安排,對由俄羅斯背後支持的盧甘斯克、頓內茨克共和國要如何處置?烏克蘭是否因此得以聲索對克里米亞主權的回復?

而在此烏俄衝突之際,一些評論又幾乎膝反射式地將台灣與烏克蘭的狀態做對比。首先,從地緣關係上,處於海權地緣的台灣與基於陸權地緣爭執的烏克蘭,有其本質上的不同。台灣所涉及的地緣政治關係,牽涉了自由航行為基底的,特別以全球化、自由公平貿易為主軸的既有國際政治經濟關係;相對的,烏克蘭所涉及的是包括區域穩定與能源戰略穩定為主的戰略地緣關係利益。而這兩方面都不是衝突國雙方的單邊關係,都涉及多邊的價值與利益。而在台灣周邊區域的政治地緣議題上,印太周邊的區域性強權如日本、印度、澳洲等早已開始集結,並態度堅決地用聲言與行動表明不惜以軍事力量作為確保既有國際秩序與價值的決心。

相對的,烏俄衝突中所牽涉到的歐洲各國,卻基於各國不同的國家戰略側重,竟產生了歧異與因此所生的雜音與猶疑。特別是核心國家如德、法雖一再強烈警告俄國,但在對最終以武力確保的「不惜一戰」立場上躲躲閃閃,而顯得左支右絀,難以為繼。而作為「新歐洲」的東歐前華沙公約組織集團國家,則基於地緣與歷史經驗,對俄羅斯疑忌警戒深刻,反應積極。這種集體安全合作組織內部的爭執本不意外,但當前面對迫切危機的狀況下,核心國家無論態度與行動的三心二意,總會危及組織的效能與威信,這或許是印太區域與當前烏克蘭危機中最本質性的不同,也是難以類比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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