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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zard的海底影院】轉型正義的史詩借鏡 ──《沙丘:第二部》

現在很多人會時常問說二二八要紀念到什麼時候?

我想,紀念到總有一天台灣不再身處於威脅之中即可。

1. 巨物崇拜與大衛挑戰

「我看見一切將會走向毀滅。」

「是因為你失去控制嗎?」

「不,是因為我獲得控制。」

作為當代最懂得統籌運用技術人員的幾位大導之一,丹尼維勒納夫在堅持以自己的緩慢節奏說完第一部貴族滅亡史,在第二部加速讓流亡的王子一路如虎添翼走向封神之路,並讓本片母題逐漸顯露 —— 那不是放在表面上的「復仇」,而是所謂的自由的追求,而自由無論在故事裡還是故事外都是稀少的資源。

自由這種稀少的資源,正如片中的「香料」一樣。在《沙丘》的世界觀裡,因為過去的一場大戰,AI 被禁止使用,人類科技樹因而產生變化,貴族透過吸食香料來達成精神能力提昇甚至延年益壽的效果,而故事的主要場景則是發生在一個寸草不生的沙漠星球厄拉科斯上,在這個世界裡,統治宇宙的家族們共同擁戴者名為皇帝,這些家族不只富可敵國,甚至自身可能就擁有一顆星球。

已故瑞士知名的超現實主義畫家、雕塑家和設計師H. R. 吉格爾的作品「沙丘,哈肯能堡壘」(Dune, Harkonnen castle)
圖/@pascalblanche

比如我們的主角保羅隸屬的亞崔迪家族就擁有著一顆充滿水與樹林的美麗星球卡樂丹,而他們的死敵哈肯能家族擁有的羯地主星也直接反應出了這個家族的殘酷與冰冷,那有如致敬 H.R.吉格爾(H. R. Giger)的骨骸似基地設計,一個個白膚光頭模樣的哈肯能人,在在提示觀眾他們的不善。

過去我們讀到的貶謫文學或者右遷文學,最多就是在一國內移動,哪怕是阿拉伯的勞倫斯,他也是在地球內移動。可是在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要處理的這部小說《沙丘》裡,卻是涉及星球與星球間的距離。這部由法蘭克赫柏特(Frank Herbert)上世紀六〇年代構思的作品,到了今日在第三次轉換成大銀幕後,給觀眾的是無以倫比的震撼。這不是星際大戰,因為星戰講求的是星際遊俠的精神、是在講對抗極權的反抗軍男男女女,還有那神祕莫測的原力平衡,而《沙丘》講述的故事卻是關於一個少年英雄如何在對抗黑暗中走入黑暗。

《沙丘》從一開始就是粗中有細,每個看似簡單的鏡頭裡都作了最細緻的光影打磨。王公貴族不只是個劇情驅動用的頭銜,還是那落實到我們可見可聞的視聽饗宴,從服裝化妝道具乃至於佈景與特效皆屬頂級,只為讓觀眾心中升起純粹的肅穆與尊敬。

丹尼維勒納夫對巨物崇拜的著迷,徹底執行到了《沙丘》身上,因為沙丘所代表的自然,那超越科技的力量,只會讓人顯得渺小。正如沙蟲現形時,總是彷彿一片黑色樹林從白沙冒出那樣。電影第一集層層鋪墊貴族如何屬於人上人,太空船有多巨大、在宇宙行進有多緩慢、服飾有多漂亮、排場有多華麗,而基地又多麼像古代陵墓。

以及這些人上人後來如何被如螻蟻般殺死,而殘存者逃到沙漠之後,又如何變得渺小。

這就是何以《沙丘》第一部結尾收在保羅戰勝弗瑞曼戰士、取得認同上,因為失去一切特權的他首先要取得的乃是在此存活的資格,他成了挑戰歌利亞的大衛,除了必須面對敵對家族的追殺外,還必須面對這顆沙漠星球的恐怖。

而到了第二部,則是關於這個來源「不自然」的主角如何掌握自然,乃至於超越自然並以自然為力量來復仇,進而可能將引發宇宙災難的故事。

左為《沙丘:第二部》導演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
圖/ClutchPoints

2. 虛實進逼與宇宙災難

在故事裡,隨著男主角保羅亞崔迪的身世逐漸揭曉,我們逐漸知道他的生命就像高文或者阿基里斯等這些人類神話或傳說的英雄,受到母親乃至於各方勢力的操弄。我們知道他的生命背後來自於一個遍佈宇宙各地、深入權力根底的女巫會的安排,而他的母親是其中一員。她因為愛而違逆了命令,替丈夫生下男孩而非女巫會指定的女孩。而到了第二部我們甚至驚訝的發現,第一部中藏有更多女巫會在背後操弄的事實,本來以為是皇帝藉由哈肯能家族對亞崔迪家族的嫉妒而借刀殺人,後面我們卻驚覺原來一切都是女巫會聖母的陰謀。如同第一部時保羅母親就告訴他的,女巫會長期散播給厄拉科斯弗瑞曼人的救世主信仰那樣,一切背後早就有所計畫,而且計畫之外還有計畫。

更可怕的是,原來保羅的母親,竟是哈肯能男爵的女兒,這意味著原來哈肯能與亞崔迪這場家族互相殲滅戰,根本上是自相殘殺,而我們主角保羅身上也流著那殘暴的哈肯能之血。此等轉折,就連後來才弄出來的《星戰九》都望塵莫及。《星戰九》仍對具有白卜廷血液的新世代女主角芮保持樂觀,反觀保羅得知此一事實時,卻是更加恐懼自己的本質。上一集他恨母親把自己變成一個怪物,這一集他才發現如果自己不是怪物,則根本不會存在。

《沙丘:第二部》劇照
圖/Courtesy of Warner Bros

《沙丘》第二部描述保羅扶搖直上的過程,因為保羅在片中遭遇挫折後跌倒後總是跳的更高,不只通過弗瑞曼人測試,還召喚來了最大條的沙蟲。學會當地風俗並表現優異的他,急遽的在當地弗瑞曼原住民中獲得崇拜,甚至具有領袖地位,然而他卻持續戒慎恐懼,不是因為北部弗瑞曼人還有不相信他者,而是因為他除了知道自己是個假先知外,也曾經看過自己掌權後的未來。

就是毀滅。

有些人批評《沙丘》第一部是一個大型預告,好像看了什麼又好像沒看,其實是因為他們不把保羅夢境發生的事件與他清醒時的事件看做同等真實,然而這點卻正好是《沙丘》的醍醐味。透過「閃後」而非「閃回」,丹尼維勒納夫得以給觀眾模糊的勾勒出整個沙丘宇宙的前後因果。正如第一集保羅夢到的弗瑞曼女孩荃妮真的成為他的伴侶與他親密那樣,他所預見的毀滅也很可能會發生。而他要避免這樁命運的難處就在於,各方勢力的壓迫現實,逼迫他坐上那個救世主的位置,逼迫他必須帶領數百萬弗瑞曼人,以教主身分進行戰爭與全面性毀滅。

為了和平他很著急,正如他對母親肚子裡的妹妹所言:

「世界如此殘酷,而我沒有信心在妳出生前就讓一切安定下來。」

至此,上一集保羅父親雷托告訴他的祝福成了一句恐怖的詛咒。

「偉大的人不追求成為領導者。」

「而是時勢造就。」

於是在第二部裡,所有讓人血脈賁張的大場面,無一不是堆砌保羅骷髏王座的屍骨。隨著保羅能力覺醒,他的朋友成了他的崇拜者,而他同樣覺醒的母親則與他前所未有的疏離,最淒慘的則是他不得不與公主聯姻,並放任他所愛的荃妮離開他。

而等待他的,是生靈塗炭的聖戰。如果說先前的殺戮是為了復仇,接下來在第三部觀眾可預見的聖戰,則是關於權力的維繫,因為即便他擊敗了皇帝與哈肯能男爵,但各大星球的大家族們卻沒有因此認可他,相反地,身居宇宙的他們反倒是打算順便推動全新的權力洗牌。

而在權力無法平衡前,放下武器追求來的絕非和平而只是死亡甚至是屈辱。

3. 轉型正義與全民存亡

《沙丘》是一個確確實實的轉型正義的故事,哪怕它是一個位於科幻未來的封建社會故事,但裡頭也有國家機器涉入家族仇恨,並造成滅門血案的故事情節。正如當年基隆顏家被國民黨抄家,最終只能苟全性命而不復當年榮景那樣,權力的本質在於擴張,而擴張總伴隨著消滅,消滅不會停止,直到達到權力平衡。正如皇帝為了一己之私而非出於公益派自己的薩督卡軍團配合清算亞崔迪家,而沒有死去的保羅在《沙丘:第二部》不只率兵打回皇帝前,還消滅他的薩督卡軍團一般。

三分之二的電影鋪陳,放在保羅眼前的難題,則是他如果不取得力量,乃至於權力,他就永遠無法替父報仇。甚至不要說報仇,連取回家族的財產,乃至於存活都有問題。但同時他作為一個外來殖民者的身分,卻又讓他終究與當地弗瑞曼人在根本利益上有所矛盾,於是他越是熟悉弗瑞曼人,他就越是想放棄當初那個母親替他準備好的,以假先知獲得支持的計畫。特別是在他認識了荃妮之後,他幾乎終止了第一部裡與皇帝聯姻的計畫,他們兩個人在沙漠擔任游擊隊一同襲擊哈肯能採集機的蒙太奇,可以說是保羅宛如綠洲的甜蜜時光,但綠洲終究只是曇花一現,因為外部權力結構沒有變的情況下,他心愛的人,乃至於弗瑞曼人終究無法安全。

《沙丘:第二部》劇照,左為飾演主角保羅的提摩西夏勒梅,右為飾演女主角荃妮的辛蒂亞
圖/Courtesy of Warner Bros

於是我們在《沙丘:第二部》看到的,是他所做的選擇,他必須把革命推進到整個權力結構發生改變才有可能得到和平,乃至於比和平更進一步的和解。因為他的愛人 —— 那不相信救世主的荃妮 —— 所信仰的,是全體弗瑞曼人的素質提昇與獨立思考,終究緩不濟急,無法對抗當前的危機。

現在是血腥三月,是當年二二八結束後一連串慘案的紅色月份,我們不是活在保羅身處的封建社會,然而在台灣過去類似的各種血案可是一樁都沒少。如果沒有那些血案,如果我們的文化菁英沒有被騙去談判然後私下槍斃,如果我們的本土家族沒有被設計丟掉財產然後家道中落,今日的台灣從語言到文化,乃至於未來命運都會很不一樣。

然而從受傷中逐步痊癒的我們,從來沒有機會可以反省整個國家權力結構的問題,從來沒有從台灣徹底取出那些有毒的彈片,這是因為權力本身並不會自省,如果權力集中一體,那麼獲得權力的人註定在孤獨中瘋狂。

權力的自省只來自分權的抗衡,以及抗衡下為達到交流目的而產生的平等對話。而台灣普遍存在的問題正是,在外部威脅短期內沒有可能消除的情況下,打著分權之名的政變往往用來攻擊本土政黨,而我們內部的自省往往會被利用來分化,正如許多議題會被騎劫然後用來攻擊本土政黨一樣。

現在很多人會時常問說二二八要紀念到什麼時候?

我想,紀念到總有一天台灣不再身處於威脅之中即可。如果你覺得那太久,那我可以退而求其次,無論從哪裡來,當身處於台灣,具有台灣公民身分的人都認同自己是台灣人,而不是中國人或者中國台灣人,當我們那些生於台灣的政治人物都為台灣打算而非為中國打算時,我們就不需要再紀念二二八,正如我們就不再需要無條件的支持本土政黨,因為到那時所有的政黨都是本土政黨,所有本土政黨在政策上的辯論只會是方法上的差異而已,哪怕我們在抵抗暴政的戰爭中成為屍骨,那頭顱形狀不同,高矮各異的,都會是台灣人。